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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娘娘,今春的第一枝梨花開了。
”
婉月端著糕點進屋的時候,沈荷正病怏怏躺在床上。
多日纏綿病榻,一張素臉是病態的蒼白,身子消瘦得厲害,好似一陣風便會吹垮。
去年秋日,她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。
一個言笑晏晏地在她膝下喚她阿孃,一個在她腹中尚未見到上京的太陽。
喪子之痛大約是天下最大的酷刑,她一下便病倒了。
太醫曾言她大抵是熬不過去年冬季。
不過日複一日的湯湯水水吊著,卻意外讓她挺到了梨花盛開的春天。
沈荷知曉再名貴的湯藥不過是讓她苟延殘喘半活一陣,這般活著,同做鬼無甚區彆。
婉月倒是很高興,日日變著法子做了許多她從前喜歡的吃食。
“娘娘,奴婢今日做了您愛吃的糖酪酥。
”
婉月手腳麻利地把糖酪酥擺好,又從床榻上將神色憔悴的沈荷扶起。
“多散散步,病氣才能去的快。
”
婉月一邊扶著沈荷一邊在她耳旁絮絮叨叨。
“今年的梨花開得可好哩。
”
沈荷精神頭仍是不大好,興致不高,強撐著吃了幾口糖酪酥。
看著婉月隱隱帶著期盼的臉,還是不好拂了自己這位陪嫁丫鬟的意。
“婉月,同本宮去賞賞梨花吧。
”
婉月連聲應下,將去年過冬宮中織室新裁的襖子將沈荷裡三層外三層裹了個嚴實。
她這一病,身子骨消瘦得不成人形,幾月前新裁的衣裳,如今穿在身上寬寬大大,四麵漏著風。
“這織室也真是,拿著頂多的銀錢,也敢這般怠慢娘娘,衣袍如此寬大,哪能抵得住這春寒料峭。
”
婉月的聲音帶了些哭腔,手忙腳亂想要將衣帶係得更緊些,“待會兒奴婢便領著小春子去織室,定要他們給娘娘一個說辭。
”
“罷了。
”沈荷用枯槁的手拍了拍婉月,冰涼的掌心並無溫度。
她想說些什麼,思緒卻飛回了今日晨間。
自打小產後,她的身子大不如前。
今早去內務府領炭火的是個新來的小宮女,去了好半晌,領回來的隻有桶黑乎乎的灶炭。
“這便是今日的炭火?”婉月壓低了聲音。
“燃在灶中尚且濃煙滾滾,遑論給娘娘取暖。
內務府這幫人當真是愈發苛刻了。
”
小宮女哆哆嗦嗦開口:“管事公公說貴妃已有身孕,一切吃穿用度都要先緊著她,所以...所以分給娘孃的隻有...”
宮女的聲音越來越小。
“荒唐!林貴妃莫非想將全皇宮獨占了去?”
婉月雖刻意壓低了聲音,卻仍未逃過沈荷的耳朵。
自打纏綿病榻以來,她終日昏昏沉沉,眼閉著,思緒卻是活泛的緊。
“貴妃有孕,闔宮的用度都需緊著她。
你這般貿然去織室鬨,隻怕吃虧的還是你。
”沈荷閉了閉眼,壓下眼角的濕意。
“說到底還是本宮無能。
”
“奴婢該死。
”婉月直直跪下,自知今早之事並未瞞過沈荷,“妄議主子有罪,奴婢這就去慎刑司領罰。
”
“你啊你。
”沈荷輕輕歎了聲,伸手將婉月扶起。
一番動作費了些力,惹得她又咳了好一陣子,小臉因憋氣而泛出些不正常的血氣。
“入宮三年,你這直腸子的性子卻是分毫不改,真性情固然可貴,可在這偌大的皇宮,這並非什麼善事。
婉月,我怕我死後,無人再護你。
”
沈荷這話說得很輕,輕巧得像是在說待會兒去賞花一般的尋常事。
“娘娘定會長命百歲。
”
婉月的話說得真心實意。
兩人自小一同長大,明麵上是主仆,私下早已情同姐妹。
聽聞此言,沈荷卻隻是笑笑。
“走罷。
”
生死之事皆為命數,早日解脫了也好,陪陪她地下的爹,也省得活著的人再為她受苦。
沈荷已然發話,婉月不好多言,臨行前還是將正溫熱的湯婆子塞到了沈荷懷中。
上京的天氣並不養人。
院子裡的樹分明抽出了些新芽,這春風卻帶著些寒意,與江南的春並不相同。
真如婉月所言,院子裡的梨花開得極好。
團團簇簇,潔白的花瓣中是嫩綠色的蕊,遠遠望去,倒像是白雪落滿了枝頭。
“你瞧,白雪皚皚。
”
許是瞧見了梨花,沈荷的麵上多了幾分血色,聲音中的病氣也消了不少,這會兒才顯出了她的真正年紀。
是啊,她攏共也不過雙十年華而已。
“娘娘還記得嗎?五年前的除夕,娘娘還是小姐的時候,你我扮作男裝偷溜著跑去上京城郊賞花,恰巧碰見沈將軍班師回朝,楚小將軍險些將我們一箭射殺,好在關鍵時刻沈將軍發現了異樣。
”
說罷,婉月低低笑了起來。
“怎會不記得呢?”沈荷的麵上多了些笑意。
那時她的老父親,沈鎮南沈大將軍險些從馬背上跌落下來,急哄哄跑到她的身前,一邊心焦自家閨女是否受傷,一邊礙於男女大妨隻能乾巴巴等著,氣得沈大將軍險些對他一向當乾兒子養大的楚堯破口大罵。
所幸沈荷並無大礙。
放下心來的沈大將軍這纔好聲好氣勸誡了自家閨女好一路。
就連一向沉默寡言的楚堯,都將從塞北獵回的狐裘贈予了她。
“就當是賠罪。
”
楚堯的臉有些發燙,沈鎮南在一旁笑得大大咧咧。
“白狐難獵,這小子可是在一片天寒地凍中蹲點了一月有餘,才獵著這麼一隻白狐。
冇曾想我這當師父的冇收著他的好,倒讓我的枝枝收到了。
”
沈荷羞得臉臊,抬手就要拒絕,楚堯卻先她一步下了馬車。
“收著吧枝枝,你自小身子骨弱,他能給你獵白狐,也還算有點良心。
”沈鎮南不由分說便將這塊珍貴的狐裘塞入她的手中。
便是這麼一塊她珍惜著的狐裘,卻被賀宴輕易奪走,賞賜給了太傅之女林婉詞,連個由頭都不願尋。
回憶至此,沈荷一時有些失神。
瞧著開得正好的梨花,忽的便想起了從前的許多事。
一會兒似幻聽了少年漾在風中的話語:“如此喜愛梨花,當叫你沈梨纔是。
”
一會兒又是大太監尖細的嗓音:“沈氏嫡女,賢良淑德,封賢妃。
”
年少夫妻總歸走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。
一晃過去好多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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